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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而逝书籍详细信息

  • ISBN:9787559434203
  • 作者:暂无作者
  • 出版社:暂无出版社
  • 出版时间:2019-03
  • 页数:280
  • 价格:19.50
  • 纸张:胶版纸
  • 装帧:平装-胶订
  • 开本:32开
  • 语言:未知
  • 丛书:暂无丛书
  • TAG: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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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语:

险象环生的奔丧之路 酸甜苦辣的人生况味 你来我往的灵魂搏斗; 人心动摇一步就是深渊 决心退缩一分就是妥协; 一幅幅原生态的苍凉画面 一缕缕如风般的人性光辉 。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作者以娓娓而谈的文笔和行云流水般的故事,写出一家人因为一场惨重的事故前去事发现场奔丧的经过,在这过程中有无可奈何的苦楚,也有温情动人的担当,真切地凸显和展示不同人物的命运。读者似在欣赏小说,又似在体验社会现实与丰富的人性。作者笔触犀利如刀,语言如行云流水,完美地呈现了同情与反讽兼具,文学价值与现实意义齐备的艺术效果。


书籍目录:

序语1

A2

一8

B16

二20

C25

三30

D36

四42

E49

五55 

F61

六67

G77

七82

H88

八93

I104

九110

J120

十128

K135

十一141

L149

十二153

M159

十三163

N173

十四177

O193

十五196

P204

十六209

Q216

十七221

R230

十八235

S240

十九245

T251

二十255

U261

二十一265

并非结语274


作者介绍:

汪泉

甘肃古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中国小说学会文华杯短篇小说征文二等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梁斌小说奖、甘肃省新闻出版广电局优秀创意剧本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沙尘暴中深呼吸》《白骆驼》《西徙鸟》《枯湖》,中篇小说《家雀》入围百花文学奖,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飞天》《小说月报》《山东文学》《西北军事文学》等。


出版社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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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摘录:

 随风而逝

两个舅舅和他们的两个外甥一样,同时掉入漆黑的井巷,在浓烈的烟尘中,开始各自寻找出口。

A

明天我将被控制,7天后我将被逮捕,接着,在漫长的看守所生涯之后,我将正式进入服刑阶段,而此时,我还在醺醺大醉当中。

“着火了?石头着火了?哈,姓张的,你真是个好玩意儿!你见过石头着火的?”这电话,惹得我又气又笑,我无不嘲讽地骂道。

“姓刘的,你好好喝,我给你汇报了,你看着办!”张三岩居然称我“姓刘的”!把我给生生气得酒醒一半,“放你娘的屁!跟老子开啥玩笑!”

是的,我姓刘,叫刘桐,是阳钢股份公司大沟矿矿长,我还是一个舅舅,我的外甥叫靳凯。

“我重复一遍,三号井着火了,9个人被困在井下,你外甥靳凯就在其中!”张三岩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听这话,像是真的!我站起身,看向窗外,外面满天的浓烟,密密匝匝。连墙角的杏树都着火了,树枝上弥漫着烟尘,隐隐约约,像在罗织一个什么阴谋。我这才猛然醒悟,我在农家乐喝酒,是这浓雾把我锁住,还有另外几个人,我们像一群牲口,被雾圈住了。

张三岩没有撒谎。

“咋不早说!他娘的,快救人啊!”我带着酒气,愤然骂道。

张三岩果断挂了电话。张三岩是副矿长,主管生产安全的。我酒醒了一半,再次拨通张三岩电话,问咋回事,他说:“陕西鹤金公司的焊工在井下作业,点着了火,跑了。”

“跑了?他妈的,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方丈在我身边!”我一听这话,再次确信,事故真实无疑。

一桌子的人翻着白眼仁,眼睛都喝得瓷瓷的,惊呆了:“着火了?”

我骂道:“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的烟瘴!”

他们笑了,嘴巴咧得鞋口大,像在嘲笑一个白痴:“那是雾气,不是烟瘴啊,刘矿!”

我说:“快走!喝你妈的!老徐,你的人点着了火,跑了,9个人被困在井下了,老子的外甥也被困了,你不要命了!”

徐大江眼神坚定,他看着我,说:“早就灭了,老刘。别大惊小怪了。”

“你知道啊?你知道咋不早说?”我偏着头,我知道我的眼睛冒出来的是烟,马上就要燃烧。

“老刘,别激动,小事,小事,别那么紧张,我们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这点屁事,算什么,火早就灭了!11点他们就说着火了。我知道,灭了。放着茅台不喝,管那屁事!”徐大江又从容地倒酒。

“灭了?张三岩咋说是困了9个人?”我瞪着眼睛,想要从徐大江的眼睛里挖出答案。

“没有困下人吧?都几个小时了,即使困下也早出来了。”徐大江说。

我恨不得给这个杂种一拳,但我哪里顾得上打他,我又拨了张三岩的电话,竟然占线。

徐大江说:“别紧张,就是焊工把井下的麦草点着了,早就灭了。”

我气疯了:“我说你这狗日的,不是个好东西!你快打电话啊,看事态到底咋样了?”

我看见他握着手机,不疾不徐。开机的叮咚声把我气得牙都颤抖:这畜生,早就给他汇报了情况,他嫌打扰,竟然关机了!

我想一眼看透远处的矿山,却被一片浓雾遮蔽得严严实实。这是罕见的浓雾,将整个阳关分割成了一个又一个远近不过上百米的小圈子。我从没见过这么浓的雾,我刹时觉得呼吸里有一股烟味,呛人。这味道就是从那三号井下飘来的。

我看了一眼徐大江,他正低着头,手机在他手里吱吱扭扭缓缓开机,我想骂:“你他妈的关机干啥?”却没有骂出来,这个魔鬼,我实在没有把他当过人。我捏了一把手机,显示一点零九分。张三岩的电话又来了,我提起来就问:“几点着的火?灭了没有?”张三岩的语气冷淡得像周边的雾气,让人迷惑:“灭了又着了,复燃。你问徐老板,我也不知道,我接到电话就给你打了。咋办?报警吗?给公司汇报吗?”他显然是在将我的军,报警意味着这事情已经很大了,我肯定要受处分,这是集团的规定,股份公司也没办法;不报吧,又怕事情闹得更大!“先别报,组织救援人员,安全科的,还有生产科的,快下井救人!”

“好吧,我现在就在会议室,在家的班子成员都在,我现在就布置。”张三岩说。

我刚压了电话,另外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是安全科主管王筱:“矿长,出事了,三号井下着火了,困了9个人,靳凯也在其中,危险得很!咋办?”

“真的吗?他也在里面?”我的外甥!王筱再次说到外甥靳凯两个字,我真的害怕了,快走!我彻底酒醒了:我的外甥靳凯被困在井下了!我狠狠摇晃了两下头,我的头木木的,像长在高天上的一颗椰子疙瘩。

“矿长,确定靳凯也在里面。”王筱敦实地回答。

“张三岩刚才也给我说了,我还以为他骗人呢!王筱,你们快点救人,快组织人,救人要紧,你知道那些坏们,不作为,乱作为!你抓紧组织,下井救人!”我冷静地说。

“矿长,现在问题很严重,他们所在位置地势;低处烟小,烟往高处走,11点多就着火了,你想想,其他高处的矿井肯定也都烟雾弥漫,咋办?”王筱分析说。

被困死了!即便是爬出来,中间高处烟雾浓得惊人,从11点多着火到现在,都两个多小时了,得聚了多少烟在里面啊!

徐大江的电话响了,他接着电话出了门,声音很大:“报警了没有?报警啊——”

“报你先人!报啥警?”我正面向门外骂老徐,外甥靳凯的电话来了,我急急按下接听键:“舅舅,快救我们啊,井下烟大得很,呛死人了!”

“靳凯,你们几个人?”我没有火气了,问。

“我们9个人,都在井下。”靳凯说。

“快往外面跑——”我喊。

“舅舅,腿软得很,走不动啊!舅舅,快救我们——”靳凯的声音不是很大,似乎是压低了声音说话,怕被人听见一样。

“趴下,爬出来,用湿毛巾捂上嘴!”我说。

“舅舅,你不要给我妈说啊——”靳凯在井下说。

“你们咋不早点给地面汇报?”

“汇报了,前面张三岩让我们等待救援,不让我们乱跑,不让我们出来,怕高处烟大,我们这里地势低……”靳凯怯怯地说。

我没想到,事情真的闹大了。谁知道,这竟然是我后一次和外甥靳凯的通话。我原以为外甥声音小是怕我,我万万没有想到,其实靳凯不是怕我,而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他快要窒息了。

“你们都在一起吗?趴下!趴在地上,等我们来救你。”我说。

“舅舅,我感觉我撑不住了,你快点啊——”靳凯声音微弱。

“坚持住,娃,我马上就到矿上!”

作为一矿之长,矿上着火了,9个人被困在了井下!我几乎疯了,出门,车已经开过来了,一起喝酒的都是陕西鹤金公司的人和矿上的下属,他们都在远处着急慌忙地打电话。

我跳上车,喊,快走。

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张灰色的布帘。

司机不敢开快,打开了雾灯。我说:“快,快开——”

电话又响了,我一看是姐姐打来的。我接起来:“刘桐,咋回事?娃子打电话说,井下着火了,出不来了……”姐姐在电话那头哭起来。我说:“我就到矿上了,你先别急,没事。啥情况,我再给你打电话——”“你,你快救他啊,我的好兄弟——”姐姐鼓起了很大的劲儿说,像是要挣破这巨大的雾帘。

我急了!车钻进浓稠得化不开的雾里,向前冲。

 

上午11点,我来到乡下的茶园里喝酒。茶园,可不是南方的茶园,是北方喝茶的地方,就是一个农家院落,有房子有树,吃饭喝酒的去处,人们叫茶园子。在阳关,这家茶园是上档次的农家茶园了,就在北乡,不远,离城区30公里。茶园里等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徐大江,是老朋友,也是老江湖,我平日叫他老流氓。他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他叫我喝茶,我还不得不喝,其实,算是陪他,我知道。但他在场面上还是敬着我,他的老底我知道,脸上有几颗麻子我都清楚,所以,我也不怕他,他原本就是阳关街头的一个混混。

我再次打电话给张三岩:“啥情况?咋救援?”

张三岩说:“正在开会,你指示。”

我说:“所有的排风机都打开,打开了没有?”张三岩问身边的人,说还没有。我说:“马上打开啊,你们动动脑子,救人要紧啊!你他妈的要乘机报复吗?张三岩,这是什么时候你知道,我可告诉你,你是主管生产安全的副矿长,也是值班矿长,出了事,全部由你担着!”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别那么说,刘矿,你的意思是我坐视不管?现在你管,给你汇报了,这副矿长我早就不想干了。”

我气得发抖,我说,人都到齐了没有?他说,到了,都在。我重而缓地压低声音说,快组织人员,下井,救人。生产科的和安全科的,只要在家的人,全部下井救人!你带队先下井,我马上就到。这是我的意见。张三岩说,你还没到,我下井,地面谁指挥?我说,我指挥。他说,那不行,我见不到你,不下去;你不在,我要在地面指挥,这是我的职责,谁下井,我们正在研究。

我想,咱们矿上功率的排风机打开了,很快就可以将烟排出来,那是巨型排风机,高两米,功率在四千瓦,几乎能把整个井口罩住。一

后天下午4点,像不在人间的时间。我万万不会想到,我将像一个影子,站在阳关夕阳红宾馆207号房门前。我听到房子里的说话声像石头和铁块在撞击。我用中指关节重重叩门,那声音惊得我自己倒退了半步,即刻,里面陡然变得一片安静,我感觉很多的耳朵贴在我刚才敲过的门板里面,我看了看小小的门镜,分明有一只右眼盯着我。我又向前挪动了半步,继续叩响了铁锈红的房门,声音谨慎了很多。“谁?”是一个男人的责问。“你好!”我这样回答。

门开了,开门的男人头发上浮着一层木灰,像刚刚熄灭了的一堆火,余烬尚在。眼角红赤赤的,像火焰;他的脸色是铁灰色的,脸上有一层烟雾般的忧郁和郁积的愤怒。他身后有一双眼睛看着我,里面浮现出怒气和质疑。那男人铁着声问:“你找谁?”我说:“你们是黄辉的家属吗?”那男人说:“就是。”我坦白:“我是王筱的舅舅。”我听到我的声音像一团烟雾。“哦,进来吧!”那男人的表情略有纾解。

我也是一个舅舅,我在省城一家知名的文化企业工作,我的外甥叫王筱,我就是为外甥王筱的事情走进这家宾馆房间的。

今天,省城风和日丽,万万没有想到,远在千里之外,阳关的黑山顶上浓雾弥漫,十米开外不见人;后来才知道,那雾其实就是瘴气,不走不动,壅塞着所有的罅隙,将整个黑山和山下的古老长城都淹没了,别说蚂蚁一般的区区人等。

而我一早满怀怜惜地去兰大一院看望高中女同桌。

病前一周,她去了甘南,参观了舟曲泥石流大灾难纪念碑,后来她还在玛曲参加了一个全国的山地越野长跑赛,名次还不错,前十名。长跑刚结束,就是一场瓢泼大雨,身子跑得热,天气凉得猛,她在微信上喊冷,兰州的同学们都笑。回兰州之后,她开始发高烧。开始还以为是感冒高烧,在诊所打点滴,三天后高烧不退,急忙住院,一查,病毒性脑膜炎。住院第三天,我去看她,她已经面目全非:昔日的阳光形象不再,她头发散落,目光呆滞,嘴唇噙着血丝,神情抑郁,像一个疯子。她不认识我了。她的眼睛看着我,空洞洞的,没有任何内容。我想考量她的智商,问她,你烧到多少度了?她眼睛迷茫地看着别的地方,似乎是看着遥远的甘南,很久,似乎找到了,结结巴巴说:“39……9℃!”她只记得这个数字39.9℃。脑膜炎不是好病,可以致人于死地,也可以致人于傻,还可以致人于瘫!好在治疗效果甚好,这天早晨,她住院第十天,神智基本恢复,能认得人了,只是嘴角还留着血迹,神情疲惫。好不危险,却属万幸!大家都说,兴许就是去了那大灾难纪念碑,中了邪了。

傍晚,一个意外的惊喜:两位老家的同学来兰州,约我去喝酒唱歌。我赶过去,吃过饭,进了歌厅,刚刚点好酒水,老同学开始唱首歌《水手》:“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一个遥远的电话来了,是在阳关打工的外甥女建宁打来的,我手持电话走出包厢,这一刻,我变成了矿难者家属。

她在电话里说了“我哥哥”三个字,就哽咽难言。我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我也感觉到建宁的心在阳关剧烈颤抖,身在远方,她欲言还休,我能听到她怦怦的心跳,正如那场浓雾锁住了她的心口一般。我问,咋啦?建宁,他咋啦?你不要着急,慢慢说。她哽咽道:“受伤了!”“啥?受伤了!”我有点发怵,说,“你不要急,不要怕,伤势严重得很吗?”她说:“现在在医院急救,不让进,进不去,不知道!我和嫂子在医院门口!”我想看看外面的夜色,眼前却灯火辉煌,我说:“赶紧找你海成爸,叫他打听情况,再给我打电话。我现在就来阳关!你们不要害怕。”

在遥远的阳关,在这高原的单翅之上,只有他们表兄妹两人,外加我表弟海成。筱是哥哥,建宁是妹妹;海成到阳关比筱更早一年,是他俩的长辈。筱去了阳关六年,去年将建宁也拉攀了去。此刻,他受伤了!在急救!不让进去!

此时,晚上9点。兰州的夜恍惚迷离,我蒙了。阳关的夜必然漆黑如深渊,像团浓墨,建宁和她嫂子桃儿正在这浓墨当中惶惶不知所措;筱此刻正在这团漆黑当中挣扎,他是啥样子呢?他的腿断了,还是胳膊折了,还是昏迷不醒?他满面血迹?浑身颤抖?龇牙咧嘴?喊着妈妈?喊着爸爸?喊着他一岁八个月的儿子天天?……其间,我再次电话证实了事情的真实性。

建宁所说的哥哥,是我三姐的独生子,王筱,在阳关阳钢股份有限公司工作,地点在大沟矿,这是一个专门开采石灰石的矿山,正在浓雾所锁的那黑山上。他受伤了,又不让家属看,建宁又哭了,天呐,这必然是大事!矿上受伤,必是重伤。

我急忙电话叫表弟正玉,商量一起去阳关,考虑到路途遥远,大约有800公里,穿越整个河西走廊,晚上得两人轮换驾车,我急忙又叫学生兴辉开车过来,一起去。当晚11点多,我们仨一路向西。

走前,海成打来电话,说:“哥,我打听了一下,情况不好,大沟矿着火了,他们去救援,可能是中毒了,估计有生命危险!现在在医院抢救……”我能听得出来筱已处在无边的黑暗中。

“石灰石矿怎么着火了?石头着火了?烧伤了吗?”我在黑色的山缝里穿行。“也不知道是怎么着火的,人没有烧伤,烟!是烟熏坏了人!”这话里包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呛人。

谁也未曾料到远方的那场浓雾正化为八月的秋雨,从西向东,夹带着西风,迎着我们迷蒙而来,凄冷无比,凉薄无边。而我们出发的时候,谁知道远方的阳关正在冷雨夹带着铁灰色的浓雾之中呢?

我的心上蒙上一层铁灰色的烟雾,沉重无比,堪比眼前的黑夜。车行不到半小时,表弟的声音再次从遥远的阳关飘来,沉重,像铁一样。他说:“哥,人没了……”

“咋回事?啥原因?”我问。

“就是井下着火了,烟雾涨满了井下,一氧化碳中毒……”他在那边结结巴巴。

没了!筱没了!被黑暗吞噬了!被着火的石头冒出来的烟熏死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捶胸大哭:“快救他啊——”

我的哭声以120码的速度向西穿越,如果筱还有点生命迹象,还能感应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舅舅的牵挂,兴许他能够挺得住,能够从生命的悬崖边上扭过头来,不掉下去。我想他不可能就这样走了,他肯定还在坚持,他浑身都是力气,这点痛算什么!他一定等着我去唤醒他。

我一声声高喊着筱娃……表弟和学生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半天无语,也无劝慰。车拉着我沉重的哭叫,在黑夜穿行。

筱27岁,筱生在正月初五,喜庆的日子,我由此判定,他的人生将一直带着喜庆和正月的阳气,不会有任何的灾难和不幸。他脸色黑黝黝的,眼睛明突突的,我对他心爱有加。等他一岁会说话,他叫我只有一个字“舅”。他的儿子天天尚且不到两岁,可爱极了,圆头圆脑!微黄的头发不多,他把头发叫作毛,他在床上看见一根头发,捡起来,一声声喊着“毛”,似乎是一个重大发现!他总是在和别人道别时说一个字“忙”,然后,叉开五根手指,左右旋转着手指,像一个舞蹈动作,意思是你去忙吧,再见。他还会跳舞,会跳斗牛舞!他侧着身子,摇摇摆摆向对方斜刺里晃过去,跳过来;这时候,和他对舞的人要很好地配合,否则,他会倒地大哭。姥姥配合他跳得好,还要同时喊出节奏,嘿嘿嘿!

如今,筱居然真的走了!表弟的话我相信,但我心里仍存有一丝希望:他不会轻易离开我们!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三姐这个事实,这个看似难以置信却让人心碎的事实。

车以快的速度接近三姐家。悲伤之余,我后下定了决心,打通三姐的电话,告诉三姐,我大概下午3点钟到达古浪,谎称我的一位同事出事了,需要姐夫陪我去武威办事。下午3点左右,让姐夫在路口等我,我拉他。同时,我又给在古浪工作的大姐的孩子,我的外甥昌云打电话说,筱出事了,人没了,你在古浪等着,大概下午3点我们一起去阳关。

去阳关的路很长,沿途正是河西走廊。从兰州出发,途经永登、华藏寺、古浪、武威、河西堡、山丹、张掖、高台、酒泉、阳关,后抵达阳关,共计900多公里。路的左边就是一连串的山脉——乌鞘岭、马牙雪山、西山、莲花山、焉支山、阿尔金山,北面是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其间便是狭窄的走廊。

高原之上,悲恸之下。

夜,很深很浓,黑夜如同深渊,我怀揣着比黑夜更巨大的悲伤,负重前行。

正玉以快的速度驾着车,向西,向西。经过永登,再穿过华藏寺,穿过五个长长的隧道,就等于穿越了乌鞘岭,进入了河西走廊门户——古浪,从高速公路出来,右转弯,进城,不远处,我看见姐姐和姐夫站在路口,还有昌云,在焦急地张望。我下了车,站在三姐面前,一时语塞。我强忍悲伤,三姐已经抓住了我的双手,说:“究竟咋啦?你说,咋啦?”我结结巴巴,说不出来。三姐摇着我的手,再问。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筱受伤了,在医院,现在还不知道伤势如何。我们走吧……把娃娃也抱上。”三姐听得此话,急忙回去抱孩子,姐夫原地木然站立,不知所措。我和昌云急忙陪着三姐回家,孩子正在酣睡中,将他从被窝里拉起来,睁开黑突突的眼睛,懵懵懂懂,不哭也不闹,却一个劲儿喊:“爸爸、爸爸!”我的心里一下子翻腾不休:这孩子咋就偏偏喊爸爸,他是有感应,还是咋的?半夜三更,他咋就要叫爸爸!筱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了,他笑呵呵地站着,一声不吭。我想筱此刻已经是给他的儿子来托梦了,孩子是否正在梦里梦见爸爸来到身边,吻着他,一遍又一遍轻声呼唤:“我的臭天天,我的臭宝贝!爸爸要走了……”我们给孩子简单穿着完毕,带上了孩子的奶瓶和奶粉,三姐抱着他,出门,下楼,外面是黑漆漆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孩子在三姐的怀里一声不吭,安安静静,睁着明突突的眼睛。我们上车,一路向西。

车上人多了,车后座坐了4个人,加上一个孩子,很挤。兴辉对我说,老师,要不叫上满国义?国义也是我的学生,他在金昌。我说可以。这是长途,还有长达700公里,这么挤着,到阳关,肯定不行。我打通了国义的电话,他似乎在沉睡中,我们约好了时间,他说在河西堡服务区等我们。我们在黑暗中穿行,从黄羊镇身边擦过,从武威身旁掠过,在河西堡服务区稍事休息,国义来了。车上的人分开来,3个人开车,其中一个休息,中途轮流驾驶。车过武威,三姐已经觉得势头不对,我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向前。走着走着,她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她喊起了筱的名字,声音在车内颤抖着,黑夜跟着颤抖。她的心早就飞到遥远的阳关了。

我在车前,她和姐夫抱着孩子在车后。昌云在后车,陪着正玉和国义。

车还未到山丹,大姐的电话来了,没有给我打,也没有给姐夫打,更没有给昌云,她打给了三姐。我听得清楚,她打来电话也不说话,就开始哭,那哭声来自遥远的乡下。她的哭声引得三姐问,咋啦?大姐,咋啦?接着没等大姐回答,三姐已知道事情很大,手还拿着手机,偏在一边,紧紧抱着孩子,号啕大哭,一面喊着筱的名字。

天天在三姐的怀里安安静静,抬眼望着奶奶号啕的样子,低声喊着奶奶,奶奶。奶声奶气,令人心酸无比。他哪里知道这突然如此苍老的哭声对他意味着什么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竟让他变成了一个没爸的孩子!

三姐看着孩子,将孩子抱得更紧,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开始颤抖着哭叫。

肯定是昌宏(昌云的哥哥)给大姐打了电话,在还没有到古浪县城的路上,我已经给他说了事情的大概,他可能在情急之下,半夜三更电话告知了他妈。大姐也许是在半夜的沉睡中,听到这消息,猛然无法纾解,只好直接打电话给三姐。

三姐12年前患心脏病,我们姐弟都知道。病发后口吐白沫,到了医院检查后才知道是心血管有病。后来也犯过几次,原本想做手术,却没有足够的钱,只好保守治疗,再后来,随着筱渐渐长大,家境逐步改善,三姐的病随着心情好转,居然渐渐转好,发病的频次越来越低。B

这排风机我熟悉,但我不熟悉今天的自己,都是庞然大物。6年前,我亲自置办了它。说置办,你该知道,包括采购,却超出了采购;我采购了它,也“采购”了新任的董事长,附赠品是取得了许正山的信任和我的今天。

那时候,原董事长马震落马,许正山重返阳钢,成了新的董事长。现在,他是省委常委,L市委书记。那时候,他刚从天河市市长来接任董事长,离开阳钢刚好5年,人变得更加威严,越来越像官了,我都认不出来了。离开的时候,他是阳钢总经理,来的时候是董事长,天差地别啊。他上任第3天,就来到我们采购科。这是他起家的科室,见了大家,格外亲切,一一握手,和我握手的时候,我说:“董事长,今天我握的手是市长、董事长的手,时隔5年了,沾点喜气,祝贺您!”

“老同事,小刘,以后有事直接找我。”其实,我俩同岁,他成了董事长,我便成了小刘。

见面会上,他客气得像拉家常,梳理了和在场每个人当年的关系,客客气气结束后,让大家发言,作为采购科的副科长,我说话了:“董事长重返阳钢,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采购科的骄傲,董事长当年在采购科的时候为我们创造了辉煌,现在,董事长来了,我想我们采购科的春天也来了!我想我们采购科从现在起,紧紧围拢在以董事长为中心的董事会周围,为阳钢发展建功立业!”

董事长毫不犹豫地表扬了我,说,小刘有前途,好好干!采购科大有作为。此后,采购科更名为采购中心,我被提拔为采购中心主任。提拔之前,许正山找我谈话,问我,现在采购中心需要一个能够支撑企业快速发展的思路,能够跟得上公司跨上快车道的构想,你有什么想法?我说,董事长,不管什么科室中心,都得为您服务,您现在不是一般的干部,是正厅级领导,下一步就是副省级、省级,您的眼界比我们不知要高出多少,您才50岁,将来更远大的仕途等着您,但也需要兄弟们支撑,这个我清楚;一个企业要紧的是安全生产,不出人命,这就需要有安全设备。采购中心眼下要紧的是采购一批安全保障物资,譬如大型排风机、防毒面罩、氧气罐等,这些东西很贵,但是,它能够给企业和您带来上升通道……

董事长打断了我的话,怕我继续说下去,说,好了,别说了。小刘,咱们是老哥们了,你的心思,我懂;说明你也懂我,这就够了。说说你采购排风机的理由?我说,一旦矿上发生火灾,或者有毒气体无法排放,就需要排风机,它能很快排除烟雾、有害气体。董事长转而沉下脸来说,小刘,石膏矿怎么能发生火灾,你简直是胡扯,你把我当外行了!我许正山在这里工作了18年,啥情况我不清楚?我有点紧张,但是凭我多年的经验,还是很沉静地讲了理由,董事长,事故不是天天发生的,安全就应该防患于未然,这未然就是一种可能性,谁也不能保证,越是不起眼的小事,越要加强防范;假如有那么一天,咋办?董事长说,有道理,把你的充足理由写在报告上,尽快打报告,董事会上会研究,尽快执行,以便能够让企业的安全生产尽快改观。

我笑着,看着董事长说,好的,董事长,这些设备我清楚,很贵,比正常的价格要高出10倍,但是,这些设备是您安全快速发展的通道!我们要把利润用在企业安全上,这样,企业快速发展才畅通无阻。

许董事长说,别啰嗦了,我懂,去办吧!

很快,我的5个亿的安全设备报告通过了董事会决议,我如期采购了20台大型排风机,每台120万,比正常的排风机价格高出10倍;同时,我还采购了1000套急救氧气罐,1000套防毒面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干干净净,2个月之内,我给董事长送去了3张卡,一张卡是800万,一张卡是600万,一张卡是900万。第四张卡上只有100万,我自己留下了。

送张卡的时候,我把卡装在了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写了3个字:爸白玩。我说,董事长,这是采购排风机的情况说明。董事长捏了一把信封,捏着信封里的那张卡,面无表情,说,好,老刘,这字还写得不错。去吧!我变成了老刘,这是进步。

我送去第二张卡的时候,信封上写了3个字:刘白皖。董事长说,你老刘会办事!随手将信封粉碎,将卡扔在桌面上说,其他的都办妥了?我说,快了。他说,还有事吗?有个小事,小外甥高考失败,没事干,想找份工作,您看。董事长说,那就去大沟矿吧,那里有前途!我说,大沟矿?董事长说,咋啦?大沟矿不好啊,譬如你当了矿长呢!我欣喜地说,那自然听您的。他说,让你外甥直接找人事处处长老陈,就说是我说的,明天办手续入职,你和外甥的关系保密,以便将来好照顾。我千恩万谢地出门。接着,我给酒泉的姐姐打了电话,姐姐说,她正在低头砍玉米棒子,秋老虎厉害得很。接着说,兄弟啊,刚才有个当家子妯娌,专门走过,在地头对我说,他婶婶,开娃子考上大学了要摆几桌子喜酒啊,我家里养了一头肥猪,到时候,你拉去办酒席吧。我气得啊,刚刚哭了一鼻子,这下好,你给姐姐我争了一口气,我还就是要摆一桌酒席。

第三张卡送去的时候,是3个月之后。董事长说,正等你来呢,要跟你谈话。他看着信封上的“酒白万”3个字,说,老刘,采购中心的活你也基本干完了,董事会研究决定让你去大沟矿当矿长,你要做好准备,随时上任。我知道大沟矿是石灰石矿,是专门采挖石灰石的,是炼钢的原料,作为取之不尽的资源,在这个矿上,自然前途明亮得多。而前任的矿长眼下正在接受调查,据说跟着前任董事长,犯了事,擅自出卖矿石3000万吨,被双规了。

这下好!我说,听从组织安排,谢谢董事长。

你去吧,等人事处安排就是。这样,我顺利来到了大沟矿,被任命为矿长。二

从遥远的阳关汹涌来袭,狼奔豕突;凄风苦雨和黑夜勾结成一体,像无边的烟雾,充满铁腥味,扑面而来。

车前的雨刮器竭尽全力地横扫着挡风玻璃,冷风吹着冷雨,雨水透过玻璃,透过车窗,直击人心,像冰冷的雨雹。

每个人的心头瓦凉瓦凉的,正如这天高地远的高原之秋,我们在薄如蝉翼的高原之翅上,眼看着就要掉进万丈冰川之中。

我知道,就是这铁色的坚硬雨雾,这夺命的烟雾,将筱的生命掠走了!眼下又是它,凄冷、黑暗、漫长!

筱是管理人员啊,他咋能进入烟雾弥漫的矿井呢!究竟是啥原因?

到了山丹服务区,我通知两个车停下来,交换司机,让另外一个人休息。三姐从车内扑下去,趴在黑暗的风雨中大哭,喊叫着筱的名字,面前是铁灰色的雨雾,坚硬冰冷,凄苦无边,没有任何出口,只有无边的黑暗。

在世界的边缘,在深渊的沿口,在哀伤的深渊,在高原的翅尖。

那哭声凄厉无比,穿透了远近的浓雾,直向西面飘去。

旁边休息的一位好心司机被惊醒了,他很年轻,是个小伙子,岁数大概和筱差不多,个头也差不多,但他比起筱要瘦弱得多,他怯怯地跑过来,似乎是筱,到了近前,他问:“先生,咋啦?需要帮助吗?”我小声说,不需要,她的儿子在阳关出事了!那位先生急忙说,不好意思,悄悄退到了一边,安静得像个影子,立在黑暗中。多么懂事的孩子,要是筱,他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我再次安抚三姐,你不要过度悲伤,你有病,如果病发了,这个时辰,我们去哪里找医院啊!你要坚持住,到阳关再说,现在情况还不明了,究竟伤势咋样,谁也说不上;你不要着急!我们回去救人要紧,你身体有病,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否则,我们就顾不上筱了!其实,我内心一直在担心,如果三姐的心脏病此时此刻犯了,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可咋办啊!到时候,在凄风苦雨的黑夜里,我们该咋办!

三姐也在强忍着,鼓足的力气,坚持到阳关,见到筱!好在三姐没有什么意外,我也一再提醒她,有什么反应及时通知我。三姐颤着嗓音说没事,我们抓紧赶路。那个小伙子在原地向我们招手,他一定体会到了这个母亲的苦厄。

我知道筱冰凉的尸体此刻已经躺在殡仪馆内,这是表弟此前给我打来电话说的:“哥,咋办?人已经完了,他们要送到殡仪馆!”

“不能送啊,他还在等我们……”

筱一定在等待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他的儿子!他站在凄风苦雨中,烟雾弥漫中!

三姐身子瘫软,难以扶起,整个人一下没有了支撑,像一摊泥,哭声难以赓续,这消息将她胸腔里的气息都抽走了。好不容易将三姐劝住,如厕解手,再扶进了车内,我们好抓紧时间到阳关!换好司机,继续前行。

夜像无边黑幕,车灯只能打开一条隧道,深不见底,让人发怵的漫长,正如筱所在的井下矿道吗?他就是在那里被烟雾活活熏死了吗?孩子,你真的没有挺住吗?

三姐在车内一直哭喊:“等着妈啊!我的娃,筱唉,等着妈啊——”我在车前面强忍着哭声,泪水不断从双眼涌出,为了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我浑身都在颤抖,随之,感觉整个车在颤抖,我无法控制。

我打电话嘱咐昌云,要不断和国义说话,不要让他打瞌睡,要不断提醒路面情况,不要太快。这一边,我和正玉说着话,怕他打盹。此前,正玉已经睡了一会儿,他说自己不瞌睡,没事。

到了张掖,雨更大了,雾也更浓了,老天似乎是在阻拦我们前行,我内心无比悲伤。这老天的确是不长眼睛,将一个活生生的筱在瞬间带走了,更是在这揪心时刻,如此这般的狂风暴雨加上浓雾来阻挠刁难我们。

雨刮器在不断扫着车前玻璃上一缕一缕的雨水,突然,一侧的雨刮器因为雨太大,“喀嚓”一声,折断飞了!好在折飞的正好是右边的雨刮器,左边的雨刮器还好!正玉和我都长长出了一口气,其实内心里都在恐惧,那雨刮器戛然折断、飘飞的那一刻,我们嘴上都在埋怨这瓢泼大雨。

正玉在中途休息了一会儿,加上将左前车窗略略开了一条缝隙,一股寒凉的空气吹着他,他依旧以120码左右的速度向前。雾气时大时小,路上正好一列车队挡上了,是军车。正玉原本是当过兵上过军校的人,他知道如何错过军车;军车以不变的速度和不变的线路行驶,正玉忽而左冲,时而右突,速度明显减下来,我还是提醒他,稍微慢些。好不容易到了酒泉服务区,此时,3个驾驶车辆的人都累了。筱的连襟打来电话,时间已是第二日早上九点半,问我们到哪里了,他在高速路口接我们。我压了电话,接着给他发去短信,安排好救护车辆,我三姐有心脏病,等我们到了,如果出现意外,请及时送到医院。

下车如厕,三姐再次从车内下来,摔倒在地上的泥水中,我急忙扶着她,她终于没有力气哭出来了,浑身颤抖。因为过度的悲伤,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

我想让正玉休息,换兴辉过来,正玉说不用换,没问题。其实他也是在坚持,他肯定在想,车内坐着自己的姐姐,他自己开着车放心些。我们随即上路,在凄风苦雨中奔向不远处的阳关。

到了阳关,下了高速,筱的连襟新华正等在路边,我下车在雨中和新华说了几句话,才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他说,他们去救人,在井下一氧化碳中毒,窒息而死,总共12个人!还有十几个人在抢救中。

天呐!12条鲜活的生命!

说过几句话,他说人在殡仪馆,我们快走。

他急忙开车前行,我在后面跟着,向殡仪馆方向前行。路过殡仪馆的大门,新华没有停,继续从后门进入,三姐看到“殡仪馆”三个字,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她大喊:“怎么是殡仪馆啊!我的娃啊!”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在这里,忍不住悲痛大哭!

车子绕进后门,直接停在了停尸房的一侧,我从车上下来,急忙向前走,冰冷的雨在迎接着我们。车刚停下,三姐拉开车门,她要从车内出来,身子却软得无法支撑,随即倒在雨水中,她扑着身子向前!哭喊着,向停尸房而来。我先冲进了停尸房,筱的确是在冰棺里躺着。身上盖着被子,头脸被苫住了,看不见他的脸,我还是不相信,我喊了一声筱娃!筱再也站不起来!三姐和三姐夫随即进来,趴在地上哭成一片。

在悲怆的哭喊了半小时后,三姐突然声嘶力竭,瘫软在地上,昏死过去。姐夫也没有任何的气力,躺在一把椅子上,哭得喘息,拍着胸口一边又一遍,口口声声喊着筱娃,浑身颤抖。表弟海成早就等在我身边,一遍遍劝慰我不要过度悲伤,现在很多的事情需要我来解决。我冷静了一下,急忙安排他们将三姐抬上救护车,将姐夫也抬上了救护车。

这才发现筱的媳妇桃儿在极度悲痛中,哭着在一边颤抖,她的身边是赵娣,还有另外一个女士,正是海成的媳妇。她们站在一个屋檐下,屋檐前面的雨像一个冰冷的帘子,将她们和另外一个世界隔离;就是她们仨在昨晚事发后,一直陪着桃儿,度过了一个黑漆漆的夜晚,直到现在。阳关也一样,凄风苦雨。昨晚七点多,他们就在这凄风苦雨中跑到矿上,又从矿上来到医院,在医院门口和急救室门口的雨中走来走去,求情打听,焦急等待,直到八点多,才由单位正式告知筱已经抢救无效死亡,让她们进去看看。接着,将筱的遗体在冷雨中送到了殡仪馆!桃儿已经悲伤过度,她早已不能承受这丧夫之重,昏沉沉坐在冰凉的地上,站不起来了。

我随即叫他们一道将桃儿也拉上救护车,送去医院。车在雨中缓缓走出了殡仪馆的院子,车行走的样子有点蹒跚,白色,惨淡的白色。

我蹲在筱冰冷的棺材前,望着他冰冷的尸体上面盖着一条花花绿绿的绸被子,再看外面沉沉浓雾黑云像塌下来一样的天空,无语凝噎。

阳关没有一点阳光,雨在下,像烟雾一样渗透我心,室内室外一样冰冷。我明显感觉到我拿着烟的手一直在颤抖,无法控制,换成了左手,稍微好点;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出现过。新华将他的一件黑色的毛衫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身上一直穿着一件短袖,因为昨天我还在兰州,没有寒冷。C

时速百码。我再次拨通程董事长的电话。让司机开快点。

说实话,我给他说事,不算汇报。他的七长八短来龙去脉我清楚得很。先给他说说,垫个底是应该的。灭了火,救了人,就算没有回报,他不但不批评我,有可能还要奖励我;如果真出事了,我也汇报了,尽管他说在牙买加收购另一家公司,谁知道在哪里呢,在干啥呢?

吱——咣!瞬间天翻地覆。在剧烈的碰撞、倾覆和恐惧中,我知道出车祸了。

干啥呢?我大骂,车已经翻倒在路基边。我在车内挣扎着,爬起来,喊小牛。他恐惧地说着,对不起,矿长,对不起!我看见司机小牛的额头撞在侧窗玻璃上,一缕血像一条红色的蛇,向下爬。快起来,你他妈干啥啊,这是什么时候?!我骂着,努力将侧卧的身子撑起来,我感到自己并没有受伤,我说,你咋样?小牛说,没什么,矿长。车子的发动机还在轰然作响,我半蜷着身子,打开左后窗玻璃,雨飘进来,似乎是老天在看我们的笑话,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艰难地爬出去。车侧翻在路边的沟里,前面是一棵白杨树,车头正撞在白杨树上。我想要将车推翻,可惜,保险杠像个钳子,吃住了白杨树。

快起来,爬出来。小牛捂着头,眼睛瞪着,眼神是瓷的。听到我的喊声,他清醒过来,慢慢站起身来,他看上去没有受大伤,侧身往外爬。我拉了他一把。他出来,蹲在地上,雨沿着他的头发往下流。

我再也顾不上小牛了,在浓密的雾气中躬身跑上路基,扬起手臂。一辆车疾驰而过,在不远处戛然停下。我急忙跑上前,一个小伙子下来,拉开了车门,我上去了。

车内是一车浓烟,沉重得不能再沉重,我感觉自己没坐下来,而是漂浮着,车内的烟雾比外面的浓雾还要浓。有人说,刘矿,咋啦?出车祸了?我说是的。我偏过头,是徐大江。

现在啥情况?我瞪着眼睛问徐大江。徐大江手指间夹着一支烟,手心里捏着一团餐巾纸,递过来,指着我的脸说,脸上,擦一下,磕破了,有血,擦一擦,车咋翻了?我没好气地说,船都翻了,别说车了!副驾坐着他的保镖兼办公室主任、打手的霍三。霍三说,没事,我看看。他从前面弯过身子,一把将我的脖子揽过去,我没有反抗。他说没事,我这里有创可贴,就是头皮擦烂了一点,没事。他递过创可贴,我没有接,我看着那手恶心。徐大江接着了,要给我贴,我拒绝了。

徐大江说,他妈的还真是祸不单行。十一点钟左右,他们给我打电话,说是矿上着火了,就是那帮子民工,狗日的不是焊支架嘛,谁知道这些人要切开支护的钢板,谁知道,钢板里面垫着麦草,还有草帘,等焊切开,钢板里面的草麦已经点着了,里面冒烟嘛,就让他们带灭火器下井给扑灭了,里面可能看不见,其实,火没有灭尽,又煨起来了,没有着火,一直在冒烟,等到他们发现,这烟已经涨满了井下。

我问,现在,现在灭了没有?烟大得很,没人下去啊!徐大江咧着嘴巴说。“胡咧咧啥呢,这是你在施工,火是你的人点的,你不管,等谁管!”我气上来了,“没人管你就不管了?”徐大江说:“谁说不管了?还有你外甥靳凯,我知道!这人是你的,事也是你的,都是大沟矿的事,人也是大沟矿的人,咋说是我的人?那你说,这矿是谁的?”

三号井井下支架工程是外包给了陕西鹤金公司的,陕西鹤金公司是谁?据我知道的情况,就是徐大江。他居然知道我的外甥靳凯,这狗日的太可怕了。外甥靳凯进了大沟矿,只有不多的几个人知道,其中一个就是王筱,这孩子灵性,又是从县城来的,很懂事,我告诉他这些,是想让他关照靳凯,将他调到安全科,便于他照顾。至于其他人,也许靳凯几个好工友知道,我是没有外泄给其他人的,这是许正山当时就给我提点了的。

终于到了矿办公楼前面,烟雨如织。二矿的人和陕西鹤金公司的人在矿办公楼前乱成一团,像一群搬家的蚂蚁。楼门前,楼道里,都站着工人,如丧考妣。

快到会议室门口,徐大江跟着我,我恼怒不堪,说,徐总,你快去看你公司是什么情况,跟我干啥啊!他怏怏地从人群里钻出去了。

此刻,王筱冲过来,说:“矿长,得快点,靳凯在里面,三个小时了。”

“你马上准备带领安全科和生产科的人下井救人,马上准备安全设备,氧气罐和防毒面具,快!”我说完这些,心里惊了一下,防毒面具其实就是防尘面罩,氧气罐多年没用,谁知道有没有氧气呢!这些东西都是我亲自购来的,可这下,恐怕要害人了,恐怕会要了我外甥的命了!质量究竟如何,我心里没底,都是那四张卡换来的,我心里太明白了。

“好的,矿长,我一定完成任务,把他们救出来;您放心,救不出他们,我也不出来!”王筱说着,转身从人缝里钻出去了。

我走进会议室,会议室里面烟雾腾腾。张三岩坐在会议桌前的正位上,无言等待。见我来了,急忙让身边的人让开座位。

“都四平八稳坐着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坐住?”我站在会议桌的正前方,说,“我现在传达董事会决定,请分管生产的张三岩副矿长带领生产科科长、安全科科长和所有生产科安全科的人立即下井救人!办公室,立即通知车辆到楼下,迅速从A、B两个井口下井,张矿长从A井口下井,安全科贾伺科长从B井口下井!佩戴防毒面具和氧气罐。散会下楼!”

我从会议室出来,楼下的两辆车已经备好,我二话没说,就要上车,却被王筱拉了下来,“矿长,你不能去,你应该守在这里指挥啊,假如集团领导来找你,不方便!”

我看着这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一脸的憨厚和善良,没有半点的虚伪和掩饰,我想起他刚来矿上请我吃饭,提了两瓶酒,说,你是我职业生涯当中的位领导,矿长,以后你多教教我!说着,就把一杯酒干了。此后,我常常带他吃饭喝酒,前年他被评为全国煤炭钢铁行业优秀共青团员。这下好,集团看上他了,前一段,渭水“双联”集团人力资源部来人和我谈话,要把他调到集团党办去,我说,可以啊,我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人,你们发现了,这是好事,但是,你们要用人,必须提拔,你们不提拔,我提拔使用,再锻炼一下,你们调上去更好用。集团人力资源部此后再没说什么。估计这事情不是集团领导的意思,可能就是某个部门的意思。现在,他站在我面前,就要下去了,谁知道是什么情况啊!

“王筱,你去我办公室,把我的另外一部手机拿下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让我好生怜惜,我让他离开这里,即便短暂,也许有意外发生。

他说了一声好,立即转身向办公楼奔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我的外甥靳凯。此刻,楼上的人已经全部下来了。

张三岩喊:“安全科和生产科的全体在场人员注意,快速上车,到三号A、B井口,实施救援。”

工人们开始纷纷上车,安全科的科长贾伺在喊:王筱呢?王筱咋不见了?我说,去我办公室了,你们快走。

我扭头看,王筱从楼上下来了,两辆车缓缓开出去,他将手机塞进我手里:“矿长,你放心,我一定救他们出来!”我拉了他一把,却拽住了一把空气,他从我身边的雾气中飘出去,一面向后面的那辆车冲上去,一面喊,等等我——他的浑身充满着使不完的力气,饱满的身体里随时爆发着活力。

我正要喊他站住,却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刘矿!”

有人在我身后喊,我扭头,是徐大江。

咋安排了?我问。他说,下去了,我们的人已经下去救人了。三

我的语气在零度以下,我相信。到底是咋回事?我问阳钢的员工。

殡仪馆有很多阳钢的员工,站在冷风冰雨中的屋檐下,无声地陪伴着12位工友冰冷的遗体。那12个男人活着在一起,为活着挣扎;死了,他们也在一起,一排,一个连着一个,每个房间都是一个冰棺,冰冷无比,都竖着,头朝北,脚朝南,他们走不出去了!门外面是一道雨帘,将他们和这个世界隔开。

阳钢的员工说,中午,大沟矿的一个矿井着火了,井下有9个人被困,井下的人求救,矿上就派他们去救援,结果,他们下去后,井下的烟雾太大,一氧化碳严重超标,他们就被熏倒了,他们3个再也没有出来。其他去施救的7个工友也一氧化碳中毒,还在医院抢救。

是被派下去的吗?那么危险,怎么还要派他们下去呢?

无语。

他们没有带防护设备吗?

带了,戴着防毒面罩。

后来,我和海成看到,在停尸房的一侧,有筱穿过的衣物袋,另一个袋子里装着一个黑色的罩子,这就是防毒面罩。塑料袋外面写着他的名字,白纸黑字,很刺目!后来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防毒面具,只是一般的防尘面罩,这些东西都是他们作为和工装、手套一样的东西,每月发放,因为在井下作业的时候,碎石、装车都会散发出很多的尘埃颗粒,这东西是防尘的,可以将尘埃隔离开来,免得吸入肺部。这东西咋能隔离一氧化碳呢?

一股浓烈的烟雾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似乎从那防尘面罩的背后看到一股铁灰色的烟雾滚滚而来,将我淹没,我看见我的外甥筱满面泪流,凄苦无助地在挣扎,在叫唤,在爬行,张着十指,向天求助。

那么,他们还带了什么防护设备呢?没有。

救人是应该的,可是,那么危险,怎么就不知道安全自救呢?再说,领导下达命令,他们岂能不知道这危险呢!

 

我老婆昨晚是夜班,晚上一点多才下班,昨晚我在出发的时候就告诉了她事情的大概。一早她就乘了高铁,从兰州西到西宁,约好了和外甥女、外甥女婿上了同一辆车,十一点半到了阳关殡仪馆。我老婆很少流眼泪,我私下叫她铁女人,坚强如铁。这一次不同了,她来到殡仪馆,趴在安放着筱的冰棺上一声声哭喊着,筱啊,你咋这么傻啊!谁让你下去的啊!你咋就这么忍心走了啊,你咋舍得你的娃啊!你对得起舅母给你做的饭菜啊……

老婆别的不好说,对外甥们个个好,从未吝啬过,家里有好吃的,只要外甥们来了,必然倾其所有,只要外甥们有困难,她从来很慷慨,帮助不二。因此,外甥们对她的好感远远超过我。这一次,吃过她的饭多的、她也付出多的外甥筱突然走了,她岂能不伤心欲绝!

任由她哭吧!在场的阳钢的员工们听闻筱的舅母哭得如此伤痛,所有的人都再次被感染,一个个抹着眼泪,悲伤难言。哭够了,我打发他们一起去了医院。

 

中午,阳钢的工作人员送来了盒饭,冰凉的盒饭,我们去了停尸房边上的一个帐篷内吃了饭,筱的工友们劝我们,还是回宾馆吧!这地方待着也没用!我知道,筱的工友们是让我们回去处理事情。我和海成、正玉几个一起给筱烧了纸,奠了饭,离开了殡仪馆,来到医院。

三姐一直在病床上哭,外面一直下着雨。医生已经给她吊上了液体,她喊着孩子的名字,没有停止过哭。她一直叫着筱,筱娃!那哭声比外面天空中的冷雨还要凄苦。

筱在阳关的时候,每天早晚一个电话,问候爸妈,问候他的儿子,这已经是他上班至今的习惯了,他总是在电话里笑着说:“妈,你把我的娃娃哄好啊!”这次,他的叮嘱永远是叮嘱了!妈妈岂能不哄好你的娃啊!筱真的走了,再也没有人早晚问候三姐了!老天爷的眼睛被浓雾蒙上了,他的叮嘱一语成谶,他真走了,娃就需要妈来哄了,要给他操心一辈子啊!桃儿抱着天天去了宾馆,姥姥姥爷也是凌晨五点从张掖赶到的,有他们,桃儿应该好多了。

桃儿是我喜欢的丫头。当初,筱上大学的时候,偷偷给他舅母说,自己谈了个对象。我老婆笑嘻嘻地说,有本事,领到家里来,我看看。老婆偷偷给我说了,我说,同学嘛,周末没事,一起到家里,让吃个便饭,玩一玩;都是外地的孩子,在家里吃个饭,就不想家了。后来,筱真带着桃儿来了,桃儿羞得满面通红,她可真是个漂亮聪明的孩子,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就是局促不安。毕竟是孩子,这是她人生当中迈出的一大步啊,岂能不紧张。我也不多说话,尽量避开,让他们在家里自在些。一来二往,他们在我们家也算是玩熟了,后来,我观察这丫头的确不错,就在他们即将毕业的时候,他俩又来了,我在外面有个应酬,吃完饭回来,已经微醉,见他俩,我高兴得很,就和筱喝酒开玩笑说,桃儿这娃不错啊!桃儿羞涩地笑了,她等的就是我的认同,她叫我舅舅,说想要一本我的书,我说可以,给你们一本,正好也作为纪念,我就在书上给他们签了字,不知道咋回事,我醉醺醺在扉页上写了两句话: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还让他们都在上面签了字,压了指纹。他俩高高兴兴拿着书走了!

如今,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让他们怎么比翼齐飞,怎么连理不断啊!我咋写的字啊,苍天!这难道是冥冥中的暗谶?

下午四点多,二姐带着她的儿子赵磊、大姐的儿子昌宏从兰州乘高铁来了,我在医院等着。二姐在兰州新区居住,儿子赵磊在中川机场工作,所以在新区买了房,二姐原本也没有文化,没什么事可做,就给一家设计公司的六七个人做饭,每月收入2000元;大女儿大女婿在西宁,都在民营公司打工,收入还好;尤其大女儿婷娃,为了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些,还兼职干了两份工,够辛苦的;大女婿晓东在一家设计公司,做建筑设计,收入也还可以,每月可以拿到5000块钱的薪水。昌宏在兰州,初中毕业再没有上学,一直在兰州做太阳能热水器的安装销售,还算行,一整天骑着一辆没有人偷的电动摩托车,跑动在各地人家的屋顶,上天入地,够辛苦的。当日凌晨,我在车上听到“人没了”的消息后,给昌宏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临洮县的三甲集干活,早就睡了,听到我的电话,急忙起身。那时候正是凌晨一点多,哪来的车啊!他骑着电动摩托车,从临夏赶到了兰州,然后和二姐联系,一起坐车来了。昌宏的媳妇初中也没有毕业,在火车上卖水果,很辛苦,在行走的火车上整天推着水果车,在火车走道里,从白天跑到夜晚,直到熄灯后才可以睡觉,好在收入也还可以,可是他们都没有一份正当的职业,几乎都是在吃青春饭,卖力气,谁知道将来咋过啊!大姐的二儿子昌云,三年前才考上了老家的公务员,总算有了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加上在本地工作,大姐脸上有光,原本双腿疼痛、行走不便,加上颈椎腰椎折磨,这些年也没少给我哭过鼻子,随着昌云的工作安排妥当后,腰腿居然好多了。在他们表姊妹当中,只有筱好一点,在阳钢工作,算是收入高,工作稳定,虽然这两年钢铁行业产能过剩,很不景气,工资降了1000多;正好在渭水县挂职双联,一则锻炼了自己,二则每月有1500元的补助,算是将降下去的那部分工资正好补上了,眼下的生活没有受影响;再者,银行房贷月月差不了,如果损失了这部分工资,加上孩子每月的开支,压力自不待言。

二姐带着孩子们去了殡仪馆,趴在冰棺盖上,看着花被子掩盖下的僵硬直挺的尸体,哭了半天。又带着孩子们回到医院,拉着三姐的手,姊妹两个哭成一团。婷娃和赵娣跟着哭,一直哭到了六点,才算是消停了一会儿。她们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哭下去了。

晚饭是阳钢的工作人员送来的盒饭,半冷不热。阳钢的工作人员有四五个人,都是年轻人,都是筱矿上的工友,他们小心地说话,谨慎地走动,悉心地看护着每个人。他们知道这巨大的伤悲,满脸写着凄凉。

我陪到深夜,见姐姐姐夫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晚十一点左右,我被安排到了阳钢宾馆。宾馆的过道清冷,漆黑,漫长,安静无声。我在一个小年轻的带领下,开了房门,独自一人住下了。半夜,我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哐啷——”有人推门而入!我已经连续40个小时没有合眼了,人本能地处于紧张状态!猛然睁眼看,从床上弹跳起来,地上已经站着黑黢黢的两个人!一个声音粗大地问:“舅舅,尕姑妈问,娃娃的奶粉和奶瓶在哪里?”我才缓过神来,原来是昌宏,旁边站着晓东。我懵懂地打开灯,才想起奶瓶在兴辉的车上。可是,兴辉已经回去了。那时候,我们都在慌乱悲伤之中,忘记了取下孩子的奶瓶和奶粉。

他们走了,我迷迷糊糊又睡去。D

徐大江跟在我身后,就像台阶,垫在脚下;这台阶将我送到我不愿意去的地方。我很吃力地上楼,很沉重;他像个魔鬼的影子,拖得我心智虚弱,身心俱焚。

此刻,我实在不想让他打扰我一丁点儿。手机响了,是我姐打来的,带着哭腔问:“兄弟啊,咋回事啊,凯娃呢?”我说:“马上就出来了,都20多号人下去救他们了。”姐姐在那边哀哀地哭起来。

姐姐是我们兄弟姊妹里的老大,她已经66岁了。我妈在我8个月的时候就死了,我不知道我妈长什么样子,也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在我的心目中,我大姐的乳房就是母亲的乳房,她的乳汁就是母亲的乳汁。妈死了,大姐就把我揽在她怀里,将乳头塞进我的嘴巴。我的大外甥比我要大几个月,之后,我是和大外甥一起抢着吃姐姐的奶,他在左乳,我在右乳,姐姐的右乳奶水充足,大外甥要跟我抢,大姐就嗔骂大外甥,碎娃子,还跟舅舅抢吃奶,等舅舅长大收拾你!后来大姐索性先给大外甥断了奶,他虽然是外甥,但他总比我大几个月,满1岁之后,他靠边,我吃。大外甥就在一边呆呆地巴望着,哭着。那时候,大姐才22岁,正当青春年华,大姐说,舅舅没有妈了,他小,就让舅舅吃,你大些,要让着舅舅。姐夫在一边说,哪有这样的舅舅,抢着吃外甥奶的!姐姐和姐夫都笑了,笑着笑着,姐姐就哭了,把我紧紧拥抱在怀里。靳凯是小的外甥,是我大姐在40岁生的,莫名其妙地,从心理上,我觉得这个外甥才是真正的外甥,不像大外甥,和我如兄弟一样,我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装过大尾巴狼,我对他敬重有加,每次去看姐姐,总是免不了给他也提一份礼物,总觉得欠了他的。我嘴上叫着姐姐,心里却在想,姐姐就是妈呀!

大姐的身后还有20岁的兄弟、18岁的二姐、16岁的兄弟,11岁的兄弟,后是我。姐姐拖着我们一串兄弟姐妹,在那艰难岁月里,和父亲一起,将我们慢慢拉扯大了。我后考了煤炭学校。

此刻,她的儿子就在井下,奄奄一息!她该是多么着急,她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我理解了。在漫天弥漫的大雾中,我看见她满面的憔悴和眼角枯槁的皱纹里艰涩的泪水。

“姐,你别哭了,我一定把他救上来。这阵子是关键时候,我先去指挥救援。”我关了电话,蹲在办公楼下的地面上,拨通了外甥靳凯的电话:“怎么样?靳凯,你们现在咋样?”靳凯说:“舅舅,我感觉不行了,你要照顾好我妈啊——”“什么?你别胡说,捂上嘴巴,用尿沾湿衣服,捂上嘴巴,趴下别动——”“舅舅,张三岩,他让我们等死啊……”

接着,他就不说话了,只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

“到了没有?”我拨通了张三岩的电话。

“到了,我正在往A井口,马上下去!”张三岩说完立即挂了电话。

我又打通了贾伺的电话:“矿长,我们去B井口,马上到了。”

此时,董事长打来电话:“究竟咋回事?人有没有问题?”

“董事长,9个人被困井下,我的外甥也在其中,被困了,我已经派人去救了,您放心!”我说,“他自己说不行了……”

“那就危险,赶快报警,求助消防队!”董事长说。

我急忙挂了董事长的电话,转而拨通了消防队的电话,那边是一些啰嗦的提问,我说清楚了,我在大沟矿,我是矿长刘桐,请你们快来救助我们,我们的9名矿工被困井下,速救人!那位值班员似乎是在记录,重复问着问题,记录完了,说马上上报大队长。

我等了半天还不见消防队打电话来,只好再次拨通电话,他说已经报告了大队长,现在正在集合消防战士,5分钟后出发。

此时,王筱打来电话:“矿长,张矿不下井,谁也不愿意下井,咋办?井口的烟很大!”他似乎是捂着嘴说话,含混,带着压抑,对我低声说。我说我知道了。我心里那股子怒气像满天的雾气,弥漫了我的心肺,咋办?我再次打通了张三岩的电话,他没有接。等了一会儿,他打了过来:“矿长,A井口的烟雾太大,下去有危险,我们到B井口去看看情况。”

“还看什么情况啊,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井下人都说不出话来了,你们还不快点下去,再不救,他们就没命了。”“你不知道情况,别瞎指挥了,你不信来看看,你有种带我们下去!”张三岩此时翻脸,完全不一样了,他的话令我震惊。

“这些人救不出来,责任就在你张三岩,请你迅速做出决断!你不下去,我现在就向董事长汇报!”我也气疯了。

“你不汇报,我也要汇报,别拿董事长威胁我,就是市长我也不在乎,你本事大,你下去救!”张三岩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张三岩,你是副矿长,该怎么办,你总得有个意见啊,你在现场,闹情绪,能解决问题吗?”我的口气软下来了,这么吵下去不是办法。

“我的意见是去B井口,如果烟小,全部从B井口下去救人,你同意,我就执行,不同意,我再没办法,你看咋办?”张三岩说。

“那就快去啊,时间是生命啊!”我说。

“那我们去了。”张三岩说着,挂断了电话。

此时,一个短信“当啷”一声进来,我一看是王筱发来的:矿长,时间耽误不起,他到哪个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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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页面不错 整体风格喜欢

  • 网友 温***欣: ( 2025-01-15 12:21:41 )

    可以可以可以

  • 网友 沈***松: ( 2024-12-28 01:11:22 )

    挺好的,不错

  • 网友 曾***文: ( 2024-12-21 16:45:05 )

    五星好评哦

  • 网友 宫***玉: ( 2025-01-11 16:33:16 )

    我说完了。

  • 网友 权***颜: ( 2025-01-11 09:27:53 )

    下载地址、格式选择、下载方式都还挺多的

  • 网友 宫***凡: ( 2025-01-15 09:06:06 )

    一般般,只能说收费的比免费的强不少。

  • 网友 石***致: ( 2025-01-11 06:15:54 )

    挺实用的,给个赞!希望越来越好,一直支持。

  • 网友 堵***洁: ( 2024-12-29 03:39:21 )

    好用,支持

  • 网友 常***翠: ( 2025-01-09 15:10:48 )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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